第一百八十章 老师-《灯花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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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桌上铜灯多点了几盏,暗室也明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鞭子、刀、木杖、锤子……

    地上乱七八糟一片狼藉,墙砖石屑簌簌掉了一地。裴云暎把掀翻的桌凳重新扶好,桌上尘土也擦净了。

    方才绿衣护卫进来,恭恭敬敬递上一只红木托盘,将上头盛着的茶壶与杯盏放下,低头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裴云暎在桌前坐下。

    他嘴角微肿隐有血痕,唇边一片乌青,神色倒是泰然,提起茶壶斟了盏茶,往桌对面一推,笑道:“严大人,喝杯茶下个火,别气了。”

    在他对面,严胥坐了下来,他倒不曾受伤,脸上干干净净,只是身上皱巴巴的衣袍泄露了方才曾在这里与人交过手。严胥目光扫过面前茶盏一眼,冷笑道:“怎么不摔杯子了?”

    青年放下手中茶盏,叹了口气:“我哪里敢呀,老师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面前人脸上骤寒:“别这么叫我。”

    裴云暎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大梁朝中上下,无人不晓殿前司的裴殿帅与枢密院的严大人水火不容,是看见对方倒霉不落井下石都对不起自己的死对头。这固然有那桩陈年旧事在其中搅动的缘故,不过官场中人心知肚明,最大的原因,还是殿前司与枢密院本身地位的微妙。

    三衙与枢密院这层关系,倒让皇帝乐见其成。他二人越是针锋,梁明帝就越是放心。

    兵与权,本就不该、也不能混为一体。

    裴云暎“啧”了一声,道:“我都占了你这么多便宜,要是还舍不得叫声老师,严大人岂不是亏大了?”

    “住口。”

    裴云暎盯着他,笑容不减。

    十四岁之前,他出身金贵,父母恩爱,从小锦衣玉食,是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子。

    直到昭阳之乱。

    外祖一家、舅舅一家、母亲相继去世。灵堂的纸钱烧也烧不完。

    那时候日子一夕之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,裴云姝哀思过重,日渐消瘦,他尽力使自己振作不至沉溺悲痛,却在偶然之间得知一桩隐秘传闻。

    少年时的他为这秘闻悚然,因此质问裴棣,裴棣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,以至于他在祠堂母亲的牌位前彻底失望,心中就此与裴棣父子情分断绝。

    他想要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,可没有昭宁公世子的身份,偌大盛京竟寸步难行。

    无奈之下,他求到了枢密院,同外祖家曾有旧情的一位老大人身上。

    世事如棋,瞬息万变。从前待他蔼然的老大人如今已换了副面孔,他在老大人门下求了多日,许是看在当年旧情,对方给了他一枚戒指,要他去杀一人,找一样东西。

    他收下了那枚戒指。

    他离京时年少,没有告诉任何人,纵然如此,一路也遭遇太多追杀。想他死的人数不胜数,裴家的仇家、外祖家的仇家、还有藏在暗处的、数不清的明枪暗箭。

    客路迢迢,断肠风霜,原以为简单的任务竟用了两年。

    两年里,他遭过背叛,遇过冷箭,在义庄里睡过觉,刑场中藏过身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带着东西回来,却在盛京几十里之外的丛林里遭遇伏杀。

    团团聚来的黑衣人令他一颗心陡然下沉。

    回京之途,他只同自己留在裴家的亲信说过。

    那场伏杀很是惨烈,他受了很严重的伤,以为自己将要和这群黑衣人同归于尽之时,忽有人马赶来。

    来人将刺客尽数剿灭,筋疲力竭的少年靠坐在树边,警惕地抬起头,就见人群慢慢分开,为首的骏马上,一个眼角带疤的男人冷冷看着他。

    半晌,男人讽刺地开口:“真是命大。”

    他仔仔细细认真看过自己的脸,像是要将这脸辨认清楚,许久,才移开目光,道:“带回去。”

    暗室火光融融,耳边传来严胥冷漠的声音:“你这么叫,只会让人觉得恶心。”

    裴云暎看着他,佯作不信:“真的?”

    严胥从来不让裴云暎叫他老师。

    从苏南回京后,他暂时没有回裴家。裴棣已续弦有了新的夫人,心腹已叛变,裴家是不能呆了。

    盛京想他死的人似乎太多,以至于回到盛京的他陡然发现,没了裴家,他竟然无处可去。

    枢密院那位他曾求情的老大人也在他离京不久后就死了,如今的枢密院指挥使是严胥。

    他知道了严胥同母亲的关系,把东西交给了严胥。

    严胥收了东西,仍对他不理不睬。

    其实也不止不理不睬,事实上,严胥一开始是非常厌恶他的。

    他能感觉到每次严胥落在他身上视线的冷漠和厌烦,但说不清是什么缘故,严胥还是从那场伏杀中救下了他,后来又救了他许多次。

    他一开始也对这个曾与母亲纠缠的男人充满敌意与怀疑,但后来……

    人与人关系,非“奇妙”二字难以道也。

    他撑着头,端起茶盏喝了一口,嘴上叹道:“话虽这么说,但听见我这么叫你,难道你心中没有一丝丝窃喜吗?”

    严胥目露讥诮:“你比你母亲要自作多情得多。”

    裴云暎点头,嘴角一勾,“我娘要是还活着,看到你把她的画挂在书房精心收藏,说不定会后悔当年没自作多情一点。”

    严胥噎住。

    眼中掠过一丝不自在,男人冷笑着转开话头:“说得好听,你真尊师重道,刚才拔刀干什么。”

    他讽刺:“喊打喊杀的,不知道的,还以为要弑师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刚才可没拔出来。”裴云暎无辜开口,“而且不是你太凶,我怕你吓着人家。”

    “吓?”

    严胥宛如听到什么笑话:“一个半截人在面前,她还不紧不慢地给人缝好伤口。我记得你第一次看见死人时吐了半日。”

    “她比你当年厉害多了。”

    裴云暎沉吟一下,认真望着他:“这么欣赏?你不会也想让她叫你一声老师?”

    严胥并不接他的话,只漠然道:“一介平人医女,单枪匹马杀了戚玉台的狗,死尸当前而面不改色,敢喝我的茶,也敢拿《刑统》威胁朝官。此女胆大包天,非闺房之秀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眼皮:“这就是你挑的世子妃?”

    “咳咳——”

    裴云暎险些被茶呛住。

    他搁下茶杯,面露无奈:“都说了是债主。”

    “哪家债主这么麻烦,你欠了多少?”

    裴云暎揉了揉额心,只得将苏南刑场一事尽数告知,末了,他叹道:“她于我有救命之恩,也曾说过他日重逢绝不敢忘,如今被戚家屡屡刁难,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。”

    “总不能袖手旁观吧。”

    屋中沉默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严胥突然开口:“她没看上你?”

    裴云暎一怔:“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严胥鄙夷:“无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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